2016年夏天,在新疆写生了一个月,看到那时候写的游记和画下的几十张面孔,每个场景都历历在目。在我印象里,旧旧的新疆不会变,可我怕我会忘记这些总以为不会改变的东西,整理下来,留念。
7月24日
从乌市降落,即租车向吐鲁番一路开去,先后参观柏孜克里克千佛洞、高昌故城、交河故城。故城鲜有新人,偶有迷彩穿着的保安目光严肃地报以微笑,脸上的红色被斜射而来的烈日照的泛紫。
7月25日
午后,车有异响,附近4s店花40元检查底盘,排气管部位有小零件位移,复位后正常。
7月26日
一早9点半出发赴800公里外的库车,距上次来库车只过半年,感觉这里装甲车少了一些。
晚六点半抵达入住库车饭店。与马康老师的好朋友吐尔逊全家晚餐。
乌苏啤酒和烤肉,小醉,学会维语的你好(yakxmasas)、谢谢(rehmat)。吐尔逊年长我一轮,娶了一位维族美丽的姑娘,有两位一样美丽的女儿,他的女儿的汉语说得非常流利,她们都想去内地读书,像吐尔逊一样在南京度过人生中的青春。临别时,我送给他小女儿一个鱼形的笔袋鼓励她好好学习,还有两块黑茶、两份心经,我告诉吐尔逊翻译心经的人就是这里人,龟兹鸠摩罗什,他似乎不甚了解。
7月29日
昨日驱车劳顿,直到太阳出来,还赖在床上,拖起疲倦的身躯,背上画具,出去逛逛。
太阳下的清真寺金灿灿,耀着我的双眼,墨镜片落在了库车饭店,多半是找不回了。索性在清真寺旁的眼镜店配一副近视墨镜,毕竟还有半月行程要和太阳并肩。
Nazar眼镜店,干净整洁,维族小姑娘穿着白大褂给我验光选镜片,同在店里的还有一对来配眼镜的维族夫妇,我凑间隙画了妇人的速写,不一会,老板来了,五官精致清晰,声音浑厚,我决定再画一张他的肖像。
我问老板去过内地哪些地方,他说北京上海广州河北安徽好多地方,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湖南。他说他们这里有毛泽东塑像,我说是的,昨天路过看到了。他说现在全国的毛泽东塑像应该不超过十个了,我说不会吧,中国那么大,应该有很多。他摇摇头,沉默。之后,就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直到我完成了肖像,他微笑着签了名字。
午饭在苏力旦饭店匆匆吃了馄饨和酸奶,大多数新疆餐厅很安静,没有喧哗的人,即便是叫服务员,他们也要起身前去,或小心的抬手示意。
饭后,打算走去清真寺,好好画上一个下午,路上阴凉的地方不多,路边偶有几家店子,我进去逛逛,买了顶遮阳帽。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看得出是放假来帮工,我问他是否在读书,他说在读高二,我问他想考哪个大学,他说北京大学。我祝他成功。
晃到清真寺门前的冷饮摊子,买一瓶水,坐下休息,有个维族小伙子看到我拿着画画的行头,问我:“你是搞艺术的吗?”我说我是画画的,看他应该是老板的儿子,他说他是画油画的,新疆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家乡文体局工作。他说前段时间接待过的朋友,恰好也是我浙江画院的同道,我们互留微信,他说他等会进去做完礼拜就出来接我进去看看。我很诧异这样没有预兆不经意的缘分。
一小时后,他跑出来带我进去,说晚上他要去朋友那里,不能请我吃饭,但是后天他朋友的婚礼可以邀请我一起参加。他说还要继续工作,晚上八点才下班,原来,他还是清真寺里的讲解员。
几日的劳顿,不能再继续吃肉,就近找了家超市,买了一些生菜和水果,拌上一份葡萄牙金枪鱼罐头,在宾馆自制了一份沙拉,配上本地出产的气泡白葡萄汁。算是缓了下来。
7月31日
晨起早饭后,办理出境通行证去红旗拉普,一路沿途美景,海拔随油门踏板渐高。一个小时后抵达红旗拉普,海拔4641km,稍稍慢跑,就会猛喘。拍摄几张照片后返回塔什库尔。
午饭后,打算进入极少人去的库克西力克乡看最纯正的塔吉克人。75km的路走了三个小时,半程是极其糟糕的路况。抵达时已疲惫不敢,幸好遇到了几位纯正的塔吉克少妇,画了几幅速写,有时候,画画就是最美好的休息过程,在她家里吃了她为我们做的烩面,简直就是绝美的意大利面风味。
塔吉克族习俗家中没有男人不能留宿外人,遂决定回塔城县住。
纯正的塔吉克族人应属雅利安人种,偏近伊朗,库克西力克乡是塔吉克族最原始的村落,虽然没有见到几户人家,但是他们的长相明显是出自同一祖先,连起的眉毛,修长而纤细,深陷的眼窝,高高的颧骨,宽大的下颌,薄薄的鼻翼和扁平的嘴唇。他们生活的很原始,物质生活极其匮乏。但是每个人都面带温暖的微笑。
8月1日
早饭后,颠簸六小时返回到喀什,稍适调整,去见马康老师的朋友帕尔哈提。
帕尔哈提是吐逊江南大经济系的同学,但是相貌和精神要年轻很多。我们似乎一见面就有一些共识,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随后,他带我参观墓地陵园,这是普通百姓的墓地,他们世世代代埋葬在这里。他又向我介绍了很多伊斯兰教常识和一些历史背景知识。由于一天的驾驶,饿坏了,我建议找个饭店一起坐下来聊。
遇到这样坦诚的穆斯林兄弟可以对我讲述他真实的内心,我想小酌一下,无奈色满饭店不提供酒。帕尔哈提说你很难在这里的饭店买到酒,真正的伊斯兰教不允许饮酒。随后,他像一位阿訇一样,对我讲穆斯林的一些教义和古兰经,又讲到了中亚中东阿拉伯印度的历史,似乎伊斯兰世界没有他不了解的地方,我很惊叹他的学识,我珍惜他说的每个字,我记得他眼睛里散发的每一束光芒。
这样聊了两个小时的伊斯兰历史,意犹未尽,我建议一起去按脚,按脚的时候,他继续向我讲各种历史细节,以及他自己家庭的遭遇和经历,他想积极乐观地面对并想办法生活的更好。
他说他老婆很能干而且特别愿意生孩子,他希望和家人去美国,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负担一家人。我送了他一块黑茶,约定回乌市再聊。
8月2日
驱车几近一天,晚到和田,住湖南人开的和天下酒店,吃了一顿湘菜,买了一包槟郎,勾像数张,调整休息。
8月3日
早饭后,十点前往策勒县达玛沟佛教遗址小佛寺。
往返200公里,周边是无际的沙漠,偶有风,卷起黄沙掠过公路,只为这世界上最小的小佛寺。12点半抵达,游人甚少,踱步进入这片无际沙漠中小小的殿堂。
精致,清爽,虽只剩下了支离破碎的壁画残片,但每一张面孔和手、足都无比精致细腻,超越娴熟的技艺,绘画一气呵成,线条轻松明快,毫不拖泥带水。
于阗地区曾是佛教信仰重地,我想应该有更多类似的精美壁画。曾经的大漠和现在的大漠几乎无异,差别的应该是在这片黄沙中兴盛又没落的各种文化。
和田于阗地区的人,长相与喀什有异,他们的脸孔更有一些印巴人的样子,不似喀什地区的人那样欧式。再向南即是西藏的北入口,于阗佛教曾经的辉煌早已失去,现在城中多是唯利是图的商人、表情严肃的军警以及和内陆一样的高楼大厦。
8月4日
驱车一天,由和田走沙漠公路到库车。八点饭后,回宾馆画了几张人像,早睡,明日再赶路去北疆。
南疆至此,已走大概。虽是粗略地走走看看,但引起了我对这段历史和文化的浓厚兴趣。
8月6日
晏起,懒睡到十点才出门,去汉人街,坐在车里拍了很多片子,还去路边皮鞋店买了一双皮鞋和一些皮拖鞋。
两点左右遇到婚车队,一踩油门跟上去到了村子里,拿起相机,混进人群中拍照。两位新郎共同迎娶一对姐妹,伴娘伴郎数十人,异常壮观,在这样平静的小城,他们跳起优雅地舞步,彼此含蓄地微笑,缓慢生趣地侧身擦过彼此腰间,世上美好的情操,当是如此吧。
恰好傍晚马康回到伊宁,我们找了家小馆,吃了些烤羊肝烤肉,喝了杯格瓦斯,聊新疆。然后又去八巷吃椒麻鸡,喝了几杯红乌苏,继续聊新疆、维汉关系、当代艺术和我们的创作状态。
他鄉之客,萍水相逢,直到午夜三点,我们各自散去。
冷眼看世界,熱心對他人,觀察他們的臉,用谦卑的姿态去学习他们的智慧和对人类、自然的理解。
伊宁是一座气候温润、安静优雅的小城,有宽窄适合的街道,鲜艳墙壁的民房和面容和善开朗的居民。虽人称塞外江南,但伊犁就是伊犁,他不似江南般婀娜多姿、闷热潮湿,空气里充满着清爽的草味和让人呼吸起来十分通畅的阳光味道。
8月7日
早晨酣睡十點,匆匆離開伊利小鎮,去賽里木湖。
不到200公里,即到賽里木湖,住在蒙古包。晚飯羊肉白酒,看著這一切,恍如隔世,如臨自家。或許前世我是蒙古族吧,呆坐在蒙古包里,總有回到家的感覺。
夜晚,躺在草地上,看著黑漆漆的天,閃著密密麻麻的星星,突然我很想念家人和妻女,假如這樣的星斗下,我們共賞,該多好。
8月8日
一早起来,就是纯净的颜色,蓝色的天,绿色的山,白色的羊群和全无波澜的湖水。
我打算窝在蒙古包里画上一天,整理下之前的手稿。蒙古包里十分暖和,外面颇像一张风景海报,听着外面牛羊懒洋洋叫的声音和拉屎放屁的声音,感觉非常安定。
画到两三点钟的样子,兩個小朋友進來玩,看我畫畫。我和他們聊天,他們是表兄弟,回族,這一片的蒙古包都是他們一個家族的。表哥叫馬海洋,表弟叫馬金輝。表哥說他奶奶去哪,他們一家人就搬到哪。我問他有什麼理想、長大以後想做什麼,他說他想賺錢。我說賺錢不是理想,因為你做什麼都可以賺到錢。他說不是的,老闆賺不到錢。我問他為什麼老闆賺不到錢?他說他的一個叔叔在烏魯木齊是老闆,他很辛苦也賺不到錢。我問他那你想不想像你爸爸一樣騎馬?他說想,因為這樣很自由自在。我说我是漢族,問他喜不喜歡漢族?他說不喜歡漢族,他喜歡回族。我很尷尬,繼續問為什麼?他指了指背後的那一片山,說回族就像那一片山一樣,永遠都不會變。我們沈默了,他繼續看我畫畫。不一會,他開始教我一些「回」話,什麼是面條什麼是馬鞭什麽是蒙古包什麽是被褥。我給他一起分享士力架。
一下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我和馬海洋成了朋友,他的眼睛充滿堅韌的力量,希望下次來這裡,他已長大,在馬背上馳騁草原。
8月9日10日11日
9日早从赛里木湖前往克拉玛依,下午三点到,酒店勾像十幅。
10日一早赶往禾木,中途布尔津用餐。晚七点到达禾木。全天发烧,全身无力。
11日休息一晚,状态渐好。和大多数景区一样,这里开发的非常完备,全然成为了内地游客集散地。瞬间感觉这里不像新疆,似乎很多城市的很多景点,都一个样子。骑马一个来回逛完,早早回酒店勾像。
这里空气非常清新,实在要来一次午休补补元气,今天打算睡个床位,省钱。同屋的是一对六十几岁的同性恋和一对在恋爱的年轻情侣。我们晚饭后看完奥运会马龙那场乒乓球比赛,回房各自睡去。
8月12日
晨起前往喀纳斯湖,中途路过贾登峪加油,路问牧童方向,牧童老练的回:“大哥,给我五块钱,我带你去。”关窗顺导航方向走去,进油站,几个毛头小子过来拉我们住宿餐饮,我们婉拒。初来喀纳斯,感觉非常差。年幼的孩子都被利益驱使成这样,何况成人。真是“路问湖边怎么走,牧童遥头还伸手”。这里是很多群组杂居的地方,很少有维回聚集,我想到了马海洋告诉我的话,他喜欢自己的民族,因为永远都不会变。
门票加进景区的车费275元,无穷无尽的内地游客在排队。
或许是季节太热,到处都是平庸的人和景,倒是松树都参天的生长,如果停下来几日,可以画画松。
后记:
一路边走边画边游边记,就有了这几十张白描肖像,画画和游记一样,都是书写那时的感受和心情,时间慢慢过去了,当时的文字和画又会带我回到那个时候的场景,想到当时的阳光照到脸上的温度,空气里的味道,遇到的人和事,这一切,都是那个旧旧的新疆,那里有独立的信仰、文化、传统和食物,那里有乐观、幽默、勇敢、善良的新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