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6
入冬的爱丁堡又黑又冷。
索性买特价机票,租辆便宜的小车,米兰出发,一“意”孤行。
落地后手机信号全无,只知看到“Milano”,那便是我要去的城。且将车作驴,慢慢悠悠晃进米兰。
驶入米兰,已过傍晚,灰红色天空的尽头,隐映着古老的城门。偶尔透进车窗低矮的斜阳,祥和安宁。只半天光景,便抵至意国,可这却并未使我兴奋激动,直到雄壮奢华的米兰大教堂直立在面前,顿感自身的微茫和宇宙的阔广,它似溪山行旅图的山,刚正不阿的矗立在众生面前,任何描状之词都显得微弱。
《米兰大教堂》
伴着夕阳,教堂下是快速穿梭的极精致的面孔,几个世纪过去,这里的人们依旧抖擞从容。这喧嚣和从容背后,是几十代人细细的雕琢,不急躁不敷衍不含糊的兢兢业业。
敬事,也是自敬。
12.18
意大利的质感多半都躲在像维罗纳这样的小城中。
不大的城镇被阿迪杰河包裹着,城中躺落着残断的斗兽场遗迹,她驻在河边,如初恋少女般痴望的双目,凝视着这座老城和通往城的旧桥。多少次战乱和灾疫也未能摧毁它,一代又一代的人来,一代又一代的人离开,而她依旧如初,福泽着它的城民。转而忆起儿时爷爷家深巷灰砖的小院儿,如今那座老镇早已变成了新的样子。那老旧的灰色和炊烟的气味,到我的脑子里,怕是最后一代了。
《维罗纳阿迪杰河速写》
远山相伴,海面泛红,正是夕阳笼罩地中海的时间,穿过狭长的桥面,便是威尼斯了。
这座城,是水给石的宽容,石对水的温切,石水交融的城中,总会看到拎着旧皮包和裹着得体褪色呢子大衣的旧先生,凝神前方又安然疾走。
《威尼斯》
12.21
行旅匆忙,费拉拉和博洛尼亚,只各住了一晚,却发现这两座城,是要找个时间好好住上些日子的地方。
费拉拉,一个靠近威尼斯和米兰的小城,一切都是老旧的样子。它就在那里,只需再慢些行走,老旧的单车,老旧的河,以及老旧的看报先生漫步于老旧的鹅卵石上。
《费拉拉的夜》
埃斯特城堡里那些湿壁画,好似昨天才开始动工,几笔痛快的赭色还未来得及完全落在灰墙上,画师便匆匆的离开了。
而这一撇,停歇了千年。
美好的事,留些遗憾,总会更美。
12.21
开进佛罗伦萨的一瞬间,炽热的阳光刺透车窗,这像是一个热烈的意式问候,亲吻双颊,还定要嘬出声响。
12.22
晚六点,圣母领报大殿有次弥撒,恰好路过,便进去听颂。想到幼时总听外婆在睡前祈祷,可她老屋前的教堂我从未进去过。
《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
从我有记忆开始,外婆每周日都会拄着拐杖慢慢挪到教堂做礼拜,偶尔她会停下,直起腰,看看天,再继续拄着拐杖弯腰走下去,人生亦如此,谁能一直挺着腰板儿,可谁又会总是弯着腰呢?即使再慢,也总要走下去,前面总归是要去的地方。
《丙申作外婆小像》
祈祷,赎罪,忏悔。外婆虽然没有戴过十字架,家中也未有任何供奉的耶稣圣象,只是这样简单的活,有个善的念头在心里发酵,它很缓慢,从未停滞,且愈加强大。她一百岁辞世,留给后人的是同弥撒一样的平静祥和。听到弥撒时,我跟随信徒,双膝跪地祈祷。思念外婆,她的力量除了来自于世界带给她的痛苦,更来自于信仰带给她的温慈。谁没有过痛苦,谁又没有过快乐呢?
12.23
学院美术馆和乌菲兹美术馆,即使加紧脚步,也耗去了整整一天。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乌菲兹美术馆的阿格里巴,都曾是高中时反复练习的雕塑。波提切利,达芬奇,拉斐尔,卡拉瓦乔。。。这些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作品,全都摆在眼前,可当我同它们对视时,它们全然不是我熟知的那个样子,太陌生了,顿感自身的所知都在反证着自己的无知。
《学院美术馆的大卫像》
《乌菲兹美术馆的阿格里巴像》
12.24
圣诞节,阴天,空中沁满潮润的气味。奚落的行人,显得街道愈加空旷,偶尔有几个无精打采行乞的吉普赛老妇,和售卖假Prada的黑人。
《佛罗伦萨阿诺河岸的清晨》
慢行在阿诺河岸,潺潺水波,映着座座古迹,阴沉的天空下,薄雾从远山缓缓移下来。今天没有阳光,少了喧闹,这静穆的一切就像波提切利画里多变的灰。
碧提宫,建在地势稍高的半坡上,从宫内俯瞰,整个佛罗伦萨幽静深远。这个没有高楼广厦的城,显得如此雄浑朴拙。这背后离不开一丝不苟的千百个细节,更离不开一颗颗代代相传的敬畏之心。
12.27
几日的行脚,疲乏困倦,接连两日的阴霾,使得这里更像是江南的古镇,猜想附近一定藏着颇有意思的小城。
看到比萨斜塔时,我想,这个世界,也许只有比萨斜塔是正的。
《比萨斜塔速写》
12.27
托斯卡纳地区不大的蒙特卡蒂尼小镇,有着嘱世闻明的温泉。这里的空气和山脉像是雨后的江南和台湾中部的峡谷,新鲜通透。泡过温泉后,伴着拂面的细雨,走过昏黄灯光下的精致店铺,让我想起曾经爷爷家旁的供销社,去扯几尺布的顾客,来来去去,悉心挑选,再拿去裁缝店裁量,处处不慌不慢,人人都有买东西的样子。
《蒙特卡蒂尼小镇古着店》
12.29
锡耶纳是建在山上的古城,宁静的小城,丰厚的历史,这是名副其实的艺术殿堂,大教堂的天顶画及紧绕四周的壁画见证了这座小城曾有的辉煌。
《锡耶纳主教堂内》
我住在一所山中的老房子里,吱吱嘎嘎作响的楼梯,褪色的铜把手和墙上悬挂的主人爷爷所做的风景素描。窗外,是列整有序的松树,葱郁错落的远山和深蓝凝洁的天,灰白的云,慵懒的挂在空中。锡耶纳的一切,像这片托斯卡纳地区凝结下来的时光,醒不来的美梦。
12.30
南行罗马,最期待的视觉狂欢即将到来,和晃进米兰不同,顿感驴车变战马,载着朝圣的信徒,催马扬鞭。
带上速写本信步只走,这里有千年积淀,想必处处皆可邂逅美妙的古物。正期待着,拉特朗宫,就在不远处,再多走几步,即是斗兽场,接二连三,逐个袭来。
《古罗马斗兽场》
途中遇到毕加索1915-1925主题展,三十六岁的他,离别亡妻,在罗马为俄罗斯芭蕾舞团做美术设计。这样邂逅毕加索的原作,是我从未想及过的。作品从全世界各大博物馆收集而来,尤其手稿,画的扎实、古拙、自信、放松且从容。
《毕加索自画像》
《毕加索人物速写》
从SCUDERIE DEL QUIRINALE美术馆出来,已是傍晚,蓝紫色的天空前面,是铺满暖黄色灯光的威尼斯广场,广场周围环绕着趾高气扬的笠松,来来往往很多高鼻深目肤如凝脂的罗马佳人,这片土地从来都是爱美圣地,她们的面孔,像这些气宇轩昂的笠松一样,透着一些骄傲的忧伤。
《罗马的笠松写生》
12.31
国立现代美术馆,塞尚,莫奈,莫迪里阿尼,蒙德里安,克利姆特,罗丹,梵高,诸多响亮的名字聚集一室,有些激动,却并不意外。
《国立美术馆展品局部》
不意外,是种不愿接受的失落,城内行走两日,街道上可见随意丢弃的生活垃圾,愤怒的司机和混乱的治安,这座曾经充满荣耀与屈辱、自由和杀戮的帝国之都,如今多是傲慢无礼的后代。
1.2
行前盛师嘱咐这里国穷人懒小偷多,即便万加小心,也还是在离开前,丢了随行挎包,只不过在餐厅入座五六分钟时间,凭空消失,鬼斧神差。报警填单的倒霉游客排起了长队,警员习以为常且态度恶劣,似乎这是在罗马的必修课,同在警局的一位穿着黑色长大衣的日本导游大叔告诉我,他除了护照,其他的都丢了,丢失物品一栏,他足足失神的填了满满两页,随后游晃消失在人群中。我丢了护照、驾照,一支凌美钢笔,一支速写铅笔,几枚硬币,这些都无妨,最心疼的是一个将要画满的速写本,好像丢了这几天的心事,不想别人看到,可自己,却再也看不到了。
《古罗马斗兽场写生》
不是一天建成的罗马,是个爱偷的城。古迹偷人,今人盗物。它不同于托斯卡纳地区的一切,除去静止在博物馆和美术馆的作品外,找不到再来第二次的任何理由。
1.3
初中时,经常偷偷躲在被窝熬夜看米开朗基罗传记,看到他画到失明,还会为此伤心落泪并以此自励,曾反复对照那粗略的十六开印刷品,逐个临摹里面的人体,那些肌肉、骨骼和夸张的扭转让我着迷的画满一切可以画的地方,课本、课桌,画夹的内衬甚至同桌的手臂。今天,缓步进入西斯廷圣殿,想到幼时对米开朗基罗的激动、热爱、崇拜和怜惜, 那些人物再熟悉不过,可即便如此,它依旧比我想象中更加雄伟宏大,这是一种血脉贲张到无泪可流、无以言表的震惊。细看局部微妙的皴擦、涂抹和雕琢,徐徐从天而降,落尽昂着头颅的众生双目,这是他倾尽生命的结果。
《梵蒂冈博物馆的长廊》
1.3
足十九日的一意孤行,驾十城,苦乐参半。坐上返抵爱城的航班,忽然松弛下来,想到“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如今,也算勉强走了一条,是以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