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创作缘起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参与国最多,死亡人数最多的战争,由此引发了很多人道主义灾难和悲剧,对很多家庭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创伤。由战争改编创作的诸多文学艺术作品无不还原着当时这场战争的情况,警示后人悲剧不再重演。
《26》的创作缘起,也源自我的家庭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段故事。
上世纪90年代初,我还在读小学,对很多事开始好奇并有了清晰的记忆。有一天妈妈带我回外婆家,说有很重要的事情,我进门看到了很多人围在外婆身边,人群中一位跪在外婆面前的伯伯痛哭流涕,我的外婆也捶胸顿足,隐约听到了她说的一句话:“我那可怜的弟弟啊,我天天盼你,可惜我们都没能见上一面啊”。
后来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位从台湾远道而来寻亲的伯伯是外婆弟弟的长子。二战期间,外婆的弟弟和很多同学在1944年被其高中校长以转校之名辗转多地,骗卖到台湾充军,不从者当场枪毙(即澎湖七一三事件),后来他自学考进军校从医,救死扶伤,在台成家立业,却于70年代因思乡饮酒过度去世,留下夫人、四个子女和一本记录着他一生经历的日记。90年代初两岸恢复探亲,其长子依照日记中的信息,找到了故乡的亲人,才有了这场充满泪水的团聚。
2012年,我随父母去台湾探望外婆弟弟的家人,他们带我去了军人公墓祭奠这位一生未归的游子,曾经他满怀对家国的忠诚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不料却以这种方式离开,我带着外婆的遗愿和他道了一声“来生再见”。这次探访也让我了解到还有很多依旧健在的老兵,他们都有各自不同的故事,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和战争有关的精彩回忆录。于是,2013年,我再次来到台湾,专程走访了六十多位老兵,用水墨肖像的方式记录下了他们的样子。和外婆的弟弟一样,这些老兵谁都不曾想过,1944年的一次离别,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竟是永别。
2014年,我把这些肖像作品在南京和长沙做了两个展览,期间结识了很多关爱老兵的组织机构,逐渐了解到在抗日战争胜利后,还有很多老兵选择留在了中国内地。特别是在湖南怀化地区,还有一些生活条件非常困难的抗战老兵,于是我用办画展出售画册募捐而来的三万元钱,帮助了十位怀化地区的老兵,每人3000元,足够他们一整年的日常开销。这些身在台湾和大陆的老兵遭遇,让我感受到战争对个体生命的摧残是波及一生且难以磨灭的,曾经在战争中逝去的人,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而活着的人功成身退,大多数老兵依旧活在那场战争的回忆中。
由此,引发了我对更多边缘群体的关注,我想要用肖像的方式记录下来更多的面孔和故事。于是,2016年夏天,我在新疆画下了几十位新疆各种少数民族的肖像;2018年,我在英国爱丁堡画下了各种在苏格兰地区生活的居民面孔;2019年,我在西藏拉萨,画下了大昭寺前朝拜的各种各样的信徒面孔;2020年,我在爱尔兰画下了各种在爱尔兰的新移民形象。这些地方生活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曾被定义为具有某种特定共同特征的人群,由于意识形态、文化信仰、风俗习惯等不同,也会引起一些与周围环境的冲突与隔阂,甚至是矛盾和战争。即便在社会生活中大多数个体都向往着和平的生活,但矛盾升级后的战争,其结果无疑会造成被卷入其中民众的分离和死亡。
辞海中对战争的解释是为实现一定的政治和经济目的而进行的武装斗争,是人类历史出现阶级以后的社会现象,是阶级间、民族间、国家间、政治集团间矛盾斗争的最高形式,以暴力手段反映着政治实质。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次大规模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世界性大战,卷入战争的国家地区多达有 60 多个,跨亚洲、欧洲、美洲、非洲、大洋洲及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作战面积达2200 余万平方公里,涉及人口约 17 亿,占世界人口的 80%,损失人口达5000 万以上。
看似年代久远的二战,在其结束后,也在不断影响着世界,各地区的局部争端依然此起彼伏,政治角逐日益激烈,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经济利益、政治利益、全球资源和全球化市场成为国家之间争夺的重心。例如阿、以之间因领土问题进行了前后四次中东战争;印、巴之间的克什米尔问题也使两国长期深陷战争;中越、中苏、中印之间的领土问题使相邻国家间的关系日益紧张;俄、乌之间的克里米亚争端,波黑各民族之间的领土争夺,伊朗和阿拉伯国家间关于海湾三岛的争夺,希、土爱琴海水域之争,日、韩竹(独)岛之争以及南海周边国家与我国在南海海域划分和岛屿归宿上的冲突等。尤其是美国凭借其超级大国地位强压在中东地区的布局,共发动或参与五场地区战争: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中东已成为美国实现全球霸权的战略重点。
战争,依然存在于看似平静的世界上,每天都有生命在因为战争而消亡,同样的人间悲剧依旧在发生。2021年,我以二战战败国日本在中国投降的所在地芷江为中心,以湖南怀化地区最后还活着的经历过这场战争的老兵为创作对象,展开了肖像画、纪录片和虚拟现实呈现相结合的艺术项目。湖南怀化地区,是二战亚洲战区日本军最后投降的地方,中日对决的最后一战雪峰山战役所在地,曾经这里几乎是全民皆兵,共赴国难,也铸就了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壮举。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经历过这场惨烈战争并见证了最后结果的湖湘军人义士,有些依然还生活在这片他们曾经誓死捍卫的土地上,我想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战争的残酷和生命的伟大。
二:纪念碑性的立轴肖像画
二战后至今,科学和信息技术的进步促进了很多领域的发展,在艺术领域里,也拓展了更多的创作可能性,纯绘画方式的表现成为了诸多形式中所谓的传统。而传统的样式也在新的语境下有了新的意义。清沈宗骞在 《芥舟学画编 ·传神论 》中说“画法门类至多 , 而传神写照由来最古 ”。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国肖像画艺术,一直在承载着传神写照 、留乎形容的功用。 承传先贤圣迹 , 记录历史形象,使肖像画也成为了伴随中华文明历史的视觉艺术档案。被画者通常是皇权、贵族或有所功绩的臣子,故肖像画也被提升到 “成教化 , 助人伦 ' 、 “明劝戒 , 著升沉 ” 的地位 。而传统的中国肖像绘画鲜有对普通民众的刻画,我通过这样具有纪念碑形式的传统立轴肖像画表现样式,展现这些老兵的面孔,希望塑造他们在历史舞台上的一种里程碑式的形象。
耄耋老兵们均有不同的战争经历,26幅作品呈现了这些顽强生命的样子。他们的坎坷经历,也铸造了他们脸上的每条皱纹,眼神和表情。对这些细节的深入捕捉,也不断调动着我去完成作品中的每个部分。通过了解个体背后的故事,完成对生命和灵魂的刻画,是我想用平面肖像作品所表现的具有仪式感的塑造形式。这些肖像画用中国传统肖像画技法在绢上绘制而成,其中14幅肖像画由老兵亲自题写自己的姓名,装裱成立轴形式。以此展示的肖像画,是在二维平面上对物象的定格呈现,它并不只是物理层面上的某个时间节点捕捉到的物像外形再现,而是在对主体生平了解之后,对其整体生命气象的把握。这种呈现结合立轴的方式装池,既是对主体对象气质的再现,也是我主观情绪的表达,希望给观者带来对这段历史的的凝重感和崇敬感。
三,朴素叙事的纪录片
肖像画是静止的艺术呈现,它通过二维的静止画面,唤起观者的对画面以外信息的遐想。纪录片是动态的艺术形式,它通过不断变换的画面和声音,引领人们进入不断转变的情境中。走访老兵的过程中,既是记录了我的创作过程,也记录了下来这些老兵们珍贵的画面和瞬间。有些令人内心激动的话语和精彩的故事,无法用静止的绘画来表现,也恰是观者在看到绘画作品时希望想要了解到的画外信息。肖像画和纪录片在这样的时刻成为了搭档,它们共同呈现着这些老兵的精神和生命状态。
经历过二战的勇士们,有的依然还在世。在曾经尸横遍野的土地上,没有了你死我活的厮杀,在这些曾经年轻勇猛的英雄面前,战争给了他们生命巨大的影响,而他们生命最后的样子,最后所说的言语,和对人生的思考,是我希望能够通过纪录片呈现和传递的信息,这也是纪录片的真实和宝贵之处,我在拍摄的过程中,也同样使用了纪实性朴素叙事的拍摄手法,最大程度的还原他们的真实生活状态。
四,穿越时空的虚拟现实展示
自新冠疫情以来,全球各国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影响,很多行业面临着巨大考验,尤其是许多传统实体行业,不得不重新作出调整来面对崭新的局面。作为作品的生产输出者,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受到更广泛的关注,而以画廊、美术馆等实体展示空间在这种语境下也受到了诸多限制。于是我从作品本身出发,思考如何展示给更多观者。从受众群体上讲,我的观众并不是某个特定地域的人;从作品呈现手法上讲,我的作品由传统的肖像画和纪录片组成;从表现题材上讲,我的作品涉及到二战和战后社会。所以怎样做展览,在哪里做展览,是我在这个项目中必须要首先面对的问题。
大多数专业的画廊空间都可以悬挂画作,展示影像装置,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呈现方式。这里所说的唯一,是指它作为展示场域的不可替代性,不可复制性。所以我把问题倒推:这些作品“应该”或者“必须”出现在哪里,而不是“可以”出现在哪里?那么“这26位湖南怀化地区的老兵肖像画和纪录片最应该出现在哪里”?
我认为是他们原本就在的地方。
他们出生在湖南怀化地区,年轻时在这里誓死守卫,人生暮年又看到了这里的和平。他们见证了二战给这片土地所带来的残酷战争,也见证了这里来之不易的和平。而怀化地区,又是日军侵华的最后一次战争的所在地,日军签订受降书的木坊,就在怀化芷江,且被完好无损的保留至今。
这间木坊目前名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受降纪念馆。从历史意义上来讲,当时的胜利,是靠一个个年轻生命的前仆后继才促成的结果,没有惨烈的牺牲,根本不可能换来之后的和平。我把这些还在世的老兵肖像,用这种方式,再展示到这间受降仪式举行的木坊,是跨越时空的无声对话;从展示空间上来讲,整个受降木坊,有两面可展示的木质墙面,窗户之间有9个独立空间,每个空间展示三幅,刚好足够26副作品布满,还剩下一幅画的空间,于是我用一幅空白的绢纸补满,寓意还有更多的和他们一样的无名护国卫士,这样的布局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巧合;从地理位置来讲,我所描绘的对象,怀化地区的老兵,他们身上的无所畏惧的精神,也铸就了日本军在这里难以得胜的局面,日军在这里失败,在这里投降,也正是这些当地勇士赴死的目的,能够让这些当地的老兵在受降的空间以“肖像”的方式镇守故土,也是这片土地人民意志的力量体现。
2022年1月8日,我得到了抗日战争胜利受降纪念馆的全力支持和配合,在不破坏原有文物的情况下,顺利完成了布展和数据采集工作。芷江地区目前还有五位抗战老兵在世,两位还能行走,我特地邀请了两位老兵,希望他们能够走进这个空间,作为二战的亲历人,我期待这样的重逢。其中一位老兵刘道民先生由于天气寒冷不便出行,另一位吴庭海先生在家人的陪伴下,来到了展厅,他也成为了这次展览的唯一嘉宾。
五,结语
在本项目中,我希望把展示时间扩展到“永久”,把展示空间突破地域局限,把观众群体拓展到现在和未来的各个国家地区,以此挑战展示时空的局限。于是,我采用虚拟现实技术,对整个场馆做了高清数据采集,把它呈现在互联网上,不管观者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进入”这间木坊,通过点击不同的标记热点,观看画作和纪录片,了解不同老兵的故事和他们的生活状态,并且所有观众都可以不受时空局限的浏览留言。
展览和这些老兵一样,从上线一刻起,即是开幕,永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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